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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多葛主义】《爱比克泰德论说集》文摘(一)

Clement 2024-01-20

第一卷 第一章

什么是我们权能之内的事情,什么不是我们权能之内的事情

本篇是本书的第一篇讲话,汇集了爱比克泰德哲学的核心命题。这篇讲话题目的英译实际上更贴近于原意,about those (things) up to us and not up to us,即那些取决于我们的事情和不取决于我们的事情。中译者为了表达的便利加上了权能(power)一词。可以说,权能这个翻译是一个权益之举,为了使表述更符合现代语言,而权利/权力这两个词明显具有过多的现代哲学的意涵,在古代里是不存在这样的概念的,甚至没有表达这些观念的词汇。因此,单纯地将题目理解为取决于我的和不取决于我的或许更符合文本的原意。

这一个划分对于斯多葛主义是至关重要的。什么东西取决于我、不取决于我,和什么东西我有能力去做、没有能力去做是完全不同的尺度。现代人总是强调后者,比如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一观念,对现代人而言是潜移默化的。在实践层面上,以能力为尺度牵扯到一系列问题,如过程中的偶然性,都可能造成初始意图和最终结果之间可能的偏差,而这些要素并不源于能力本身。斯多葛主义则以那些取决于我的和不取决于我的为尺度。比如说,我有能力去演奏一首乐曲,但是他人是否会欣赏它,从中感受到美的愉悦,实际上并不取决于我;同样的,立法者有能力去制定一部法律,但这部法律能否真正地落实并不取决于他,而是同时取决于那些具体执行法律的人。因此,斯多葛主义追求的并不是更大的善,而是适度的善。

不取决于我的事情是我的命运,我的行为无法改变它们,只能默默接受。但它仅仅表述了这一个区分中的消极的一面,仿佛一切都服从必然性的安排,然而斯多葛主义在这一区分中巧妙地解决了自由和必然性这一对矛盾:我应该真正在意的是那些取决于我的事情,在其中,我可以依据我的意愿行事,自我实现,因而是自由的。而我们之所以无法自由,一是因为我们要求得到或回避的东西本身是不取决于我的,一是因为我们在认识和实践上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些东西是不取决于我的。如何在取决于我的事情和不取决于我的事情中间作出区分,是做一个斯多葛主义者的必修课。

你们会发现,在我们身上具有的各种能力中,没有一样是能够进行自我认知、自我观察的,所以也就没有一样是能够针对自己的行动表示赞同或者否决的。我们的语法能力,它有多大的认知能力呢?恐怕它只能分辨语言的书写表达。那么我们的音乐能力呢?它只能分辨音律。

那么它们哪—个具备自我认知的能力呢?

它们无论哪一个都不具备。如果你要给你的朋友写封信,你的语法能力就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写;但是,该不该给朋友写信,你的语法能力是无法告诉你的。同样道理,你的音乐能力只能让你懂得如何把握音律,但是至于此时此刻你是否应该歌唱、弹琴,它也是无法告诉你的。

那么,哪一种能力能够告诉只有既能够自我认知又可以认知其他一切能力的能力。

可是这又是一种什么能力呢?

这就是理性的能力。只有这种能力才既能够审查自己,审查自己到底是什么、自己有什么能力和自己有多大价值,同时又能审查所有其他各种能力。因为除了理性的能力以外,又有什么其他能力能够告诉我们黄金是美好的呢?黄金自己是不会告诉我们的!显然,只有能够运用表象的能力才能做得到这一点。又有什么别的能力能够对音乐、语法以及其他能力进行判断,证明它们的作用,并指出何时何地才应当运用它们呢?

除理性而外再没有别的了。

这篇谈话一开始就提出了理性的问题,理性作为一种心灵的能力或官能(faculty)是一种运用或把握表象的能力,同时这种能力被更精确地界定为一种反思的能力。在古希腊经典的柏拉图的马车-灵魂模型中,理性好比是一个驾驭着两匹马的驭者,他驾驭的分别是一匹驯马——激情和一匹烈马——欲望。两匹马冲动而野蛮,但理性代表着一种节制的力量,只有在理性的指引下,灵魂才能驶向美德。在斯多葛主义者这里,这一理性的能力被更精确地定义为一种反思的能力,它不是去实现某个外在的目的的能力(工具理性),而是能够以自身为对象的能力。正是因为它所具有的自反性结构,它可以被进一步地称作运用表象的能力。表象是外部的事物在心灵中反映出来所展现的形象,运用表象,也是把握表象。被把握的表象是斯多葛派真理的标准,表象要成为真理,就必须加以理解、把握,而只有思维才能把表象变成属于我的东西。

斯多葛主义的创始人芝诺有一个更形象化的例子来解释这一能力。芝诺用一只手来解释:当的自然伸开的时候,就好像是一个感性直观,即是表象;而当他把手指略微弯曲时,他说这是心灵的一种能力,这样,这个表象就可以说是我的了;而当他把手指完全捏成一团,形成一个拳头时,他说,这就是把握;接着他又伸出左手,并用力紧紧地握住右手的拳头,他说,这就是科学知识。比起表象,理性必定需要一条更长的道路:它起始于可感觉的东西,表象,庸常的俗见等等,而只有在思维中才能通过把握使其中的内容上升到真理。先前我们分析了题目中的取决于我的和不取决于我的这一区分,很显然,只有理性才有资格为其作出评判。

因此看来,神只把所有能力中最优秀的能力赐给了我们,这个能够主导所有其他能力的能力,也就是说,能够正确运用表象的能力。除此之外,神什么能力都没有賜给我们。神这样做简直是再适合不过了。难道这是因为神不愿意把其他能力赐给我 们吗?我个人以为,如果神能够做得到的话,他们是一定会把所有其他能力也交给我们的;可是实际上,他们是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我们既然生活在尘世间,受到我们在尘世间的肉体和同伴的限制,我们怎么可能不受到外在事物的束缚呢?

宙斯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爱比克泰德,如果可能的话,我当然会让你的这具小小的肉体躯壳以及你的这点财产自由自在,不受任何限制和束缚的。但是,你不要忘记,你的这个躯壳并不是你自己的,它只不过是一块做得精致的泥巴而已。既然我无法把这些也都赐给你,所以,我就把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赐给了你。它是一种能力,一种能够产生采取行动的驱动和不采取行动的驱动、产生想要得到东西的意愿和想要回避东西的意愿的能力,一句话,它是一种能够正确运用表象的能力。如果你能关心这个能力,并且让它来管理你所有的一切,那么,你将再也不会遇到任何阻碍,你将再也不会受到束缚,你将再也不会悲伤哭泣,再也不会怨天尤人,再也不会媚颜奉承他人。

“你难道觉得这是小事吗?”

当然不是。

“你难道还不满足吗?”

以神的名义,我当然满足啦。

很显然,在神的能力的问题上,爱比克泰德明显区别于后来的基督教哲学家。在基督教神学家看来,神既然是完满本身,那么神就必然是全能的,因此,人的一切属性——比如说自由意志——都符合上帝的计划,而这很快就导向恶的存在即神正论的问题。然而爱比克泰德这里所谈的神创论还是一种朴素的观点,甚至与中国的传说相仿。神是有限的,但神把自身正确运用表象的能力,即理性的能力赋予人,因此理性是人身上具有神性的一部分,也便是心灵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理性的能力是人能够去处理经验中的表象,即正确地去评估外在事物的意义的能力,因而是自由的能力。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古希腊的哲人赫拉克利特在自己所居住的洞穴中对来访的众人说:“进来吧,这里也有众神”。神的问题贯穿整部论说集,我们会反复回到这一问题上来。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本来我们可以只关注、执著于一件事,可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求许多事,把自己束缚在许多事情上,我们的身体、财产、兄弟、朋友、子女还有奴隶。因为我们把自己束缚在这么多东西上,所以,我们自然就会受到它们的牵累和困扰。结果,看到天气恶劣无法航海时,我们就会坐卧不宁,不停地东张西望:“刮什么风?”“北风。”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什么时候刮西风呀? ”等到该刮西风的时候,等到风神埃俄罗斯想刮西风的时候,天自然就会刮西风的。因为神没有让你而是让埃俄罗斯当了掌管风的风神。

那么,这该怎么办呢?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充分利用属于我们权能之内的东西,而至于其他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就只能让它顺其自然本性了。

可是,它的自然本性又是什么呢? 当然是神的意志了。

这一段对于投资者们来说或许再切身不过了。一会儿刮西风,一会儿刮东风,毫无疑问令很多人苦恼与迷惑,但究其原因在于它在他们的权能之外,也就是说,它们并不取决于他们,而他们的苦恼和感到不自由的根源正是在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要求得到或回避在自己权能之内的东西,只有在这一区分之内我们才是自由的。斯多葛主义的核心便在于这一区分,而在这一区分之内则是一组的同义反复的表述:符合本性的,符合理性的,合目的的,合神意的和合道德的,等等。因此,斯多葛主义指导我们专注于权能之内的事物,不动心,做好个人的工作。关于神意的问题,后面有讲话专门讨论,我们就到时候再做展开。接下来爱比克泰德举了两个例子来展开论证,由于所涉的材料对于我们的时代过于陌生,这里就我们略过这一部分,直接进入结论的部分。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反复演练——让我们自己想要得到东西的意愿和想要回避东西的意愿不受任何阻碍和限制。我必须死。如果是必须现在死,那么,我现在马上就去死。如果要我待一会儿死,好吧,我要吃饭去了,因为到了吃饭的时候了。吃完饭后,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死的。怎么个死法呢?就像把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归还给人家一样去死。

斯多葛主义关于死亡的问题比较复杂,就不单独再展开了,但这一段译者有附上一段脚注很有意思。他提到了《道德手册》的第11条和这段文字的关联,在其中爱比克泰德说道: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不要说“我把它弄丢了”;你应该说,“我已经把它物归原主了。”物归原主这一观念在生命和死亡的例子比较抽象,但如果在这里把它替换为财富的话便十分容易理解了。事物因其本性而运动,财富也是如此,决定它如何流动的决定性要素并不是偶然的运气,而是依其自身的本性,亦可以说,是根据规律运动的,而这一规律是不取决于个人的。因此,市场上的盈亏实际上都可以被看作是资金流动到它们本应该在的位置,也就是说,你在市场上亏了钱,并不是你把钱弄丢了,只不过是这些钱依其本性回到了它应该在的地方。私以为认识到这一点是做一个好的投资者的第一步。

简单总结一下,爱比克泰德展开论述的起点,在于区分什么是取决于我的,什么事不取决于我的。按照一个今天很流行的说法,叫做“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民族命运”。他人的选择,民族的命运,时代的沉浮,都并不取决于你,因而没有必要为其苦恼,在一些时刻需要抛开一些过重的包袱。但这句俗语只表述了这个区分中消极的一面,而忽略了斯多葛主义中其积极的一面。那些取决于我的事情,对于斯多葛主义者来说,是必须要事必躬亲的:在下一章爱比克泰德对这一原则的积极性的一面将展开详细的论述。总而言之,斯多葛主义追求的是适度的善:不追求更大的善,但也不放弃对善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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